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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怡坐在车上，出神地看着天上变幻的云彩， 它们排列得多么像羽毛，一下迅疾地堆聚，又迅疾地散开，一开一启，一迎一合，像是一种仪式，又像是在启示什么，正在她发愣间，忽又变成了一只孔雀，向天边飞去……
那是叔叔的魂魄在向她告别吗？
一行人从昨天下午出发，抵达老家镇上的时候，已是第二天， 天光才光初启， 夜晚的寒气并未退去，然做早点的店门前己是热气腾腾，油饼 、油条、 热干面 、 粿米坨 、粉白的馒头包子便宜也实惠 ，芷怡想起还有一家新疆拉面店，那家面条新鲜筋道，味道香辣可口，虽只有四元一碗却胜过外面十五元的拉面，因为便宜，有次多给了一元钱， 老板还特意提醒了他们，在外很久没有看到那样的店和老板了。然此时天色尚早， 那家店是不会开的，她想给父母也打包一点回去 ，母亲几乎是不上街的。匆匆地买了糯米坨，包子馒头之类， 又匆匆吃了碗热干面，啥味道她也不知，只知离家尚有一段距离。
大道两旁依旧是林莽苍苍，这是镇里唯一通往乡村的大道。茶园、果园、荷塘、田野，漫无边际的绿色一直伸向前方，但她无心欣赏。嗅着如水的清新空气，她又一次感到了疑惑， 这里的空气污染指数API几乎为零，但为什么生病的人那么多，尤其是患癌的人则占了更多的比例？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几年，她回老家的次数愈来愈多，也许是自己老了，也许是父母老了，但让她日夜兼程的，多数是因为亲人的离去。（朋友圈里隔段时间就会有轻松筹出现，这些无不牵动着在外游子的心）
芷怡陷入了沉思，她想起几年前跟大叔最后见面的那一幕。那还是春节，空气很潮湿，站在大叔阴暗的房间里，看着床铺前一米处挂着的几条米把长的腊肉，心下很是欣喜，看来一辈子打光棍的叔叔日子过得还不错，然而仔细一看，她惊叫起来：“大叔，快来看，你这腊肉不可以吃了，长了好长的绿毛！！”“我的儿，怕么的？切死算了！”芷怡看见大叔的眼里似现出一丝泪光，“叔，长了霉的腊肉吃了会致癌！”“怕么的，大叔不怕，我的儿唉”她不再争，也不敢再看叔叔的眼睛。她不知道一个自从生了大哥后一辈子单身的人是如何过的日子，如何在漫漫长夜里度过这冗长的一生，尤其是来寻他时看到他和牛在一起的时候……堂屋很凌乱，厨房里猫窝在火炉旁，几乎连下脚和坐的地方都没有……芷怡临走时交待侄女，一定要将爷爷长霉的腊肉扔掉……第二年，大叔就病逝了，是喉部有问题。想起前年冬天疫情防控期间那个食杂店里的老板娘说的话，芷怡有隐隐的不安，这些事搁在心里让她难受，她看见她的腊肉发霉了便提醒她，说发霉了最好别吃，没想她情绪特别激动“我发觉你们在外的人吃东西咋就那么讲究呢？？又挑剔！点把霉怕啥？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的！”芷怡一下子语塞了。
疫情期的伙食确实不能挑剔，艰难期间除了四处去荷塘挖藕，还会去野地里寻些野菜，像野小蒜，野雪里蕻，雪里蕻也称辣菜，因自带辣味 ，盐腌后食用非常开胃，且消炎去肿，治咳嗽痰多，牙龈肿烂，便秘等，特别是一碗极好下饭的菜，光有它就可以吃一两碗饭。田间地角到处可寻，而野小蒜对人的肺部也是极有好处的，那天她在湖边的田埂上釆了一大抱肥硕的野小蒜抱在手上，一个好心的村妇远远的见了大叫，“吓死人，釆那么一大抱，你这孩子，小蒜吃多了眼晴会绿耳会聋的！”可把芷怡吓的，可芷怡不信，她当然更信科学。它不仅对肺部有好处，还可消炎杀菌，对眼睛也很有益处，当然有眼疾就不适宜，她不明白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为何还残留着这些陈旧的思想。再说野小蒜炒蛋，那可是天下一绝，每次炒一大碗都是一抢而空，可比街上买的菜好吃多了，只要想寻它们漫山遍野都是。村庄里的荷塘里几乎也都是藕，有些也不深，用脚趾丫就能把它们勾起来，那是街上人想买都买不到的，但奇怪人们竟视而无睹。
其实在家乡美丽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稀罕的宝贝，野菜，艾草，竹笋，随处可见的桑椹，随手植棵桃子，栗子，种棵瓜秧，自给自足，如何能吃完？还有水里的野菱角，茭白，藕带，那都是舌尖上的美食呢！连湖里的水草都是宝贝……
现在人们越来越比以前更意识到这些，但有些习性观念咋就那么固执。芷怡看着两旁一望无垠的绿色，感慨万千，家乡己非昔日的家乡了，路修得一年比一年好，越来越宽。回老家建房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些工厂也相继建立起来，杉木、茶叶、苎麻、猕猴桃、湘莲、渔池等基地如雨后春笋一样前仆后继……
车子在大道上疾驰着，一路上，隔不了多远便有红瓦青舍 。愈到大道的尽头，人们的居住就更加密集，从那儿，可以更清楚地看见清澈碧蓝的湖水，它是那么幽长，波澜壮阔，浩瀚无垠，美丽的村庄就静静地躺在它的怀抱中。
一路大家都沉默着，也无话 。三叔家正在大道旁，抵达时，弟妹们巳站在门口，“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今日何处去，唯有桃花独迎风。”与大弟弟一拥之下，她已是哽咽不成声，三叔走后，他便要挑起家的重担了。芷怡凝视着三叔的遗像，想起去年中秋与弟弟们相拥床前，叔叔固执地盯着弟弟端着的饭碗，"让我自己来！让我自己来……”他要自己喂给自己吃，叔叔是要强的！而那时的他 ，早已骨瘦如柴！病魔 ，可怕的病魔 ， 为何人间有疾病？仅仅是糖尿病， 仅仅是发现得晚。2019年的腊月疫情期 ，看到三叔时他还那么硬朗。
告别的晚会哀伤，幽默， 热烈！主持和表演者倾情的表演，费心营造着热闹的氛围，他们要逗笑坐在台下沉默不语的乡亲们。他们看到的比台下人多，他们的心承载的，不仅是人间的悲欢离合，看透的，不仅是人间的生死，还有超然的智慧，一笑的洒脱。
一夜的挽歌！凄哀的吟唱时常让芷怡半夜醒来，此时的歌声似乎就是歌者在唱给自己听，或者是独唱给三叔听吧，那是心与心的对话，为一个血脉相连的同乡唱尽他辛劳勤奋的一生，那些无私的付出，那些苦难与煎熬，那些牵挂和不舍，遗憾与执念，和最终的悟和别！芷怡那晚唱了什么呢 ？她唱了《心愿》。为什么人间有疾病？为什么无法去争斗？像是告诉她， 像是叔或老天的训诫，临走时她拉肚子了， 她无法形容，她想到了叔叔 ，无法说的和不能示人的痛苦。
她去药店 。门关着，敲开门，屋子很小。挨窗的轮椅，轮椅旁的小桌 ，还有里面仅有的一间小屋。惊愕之余，一时想不起该喊她什么，“六英叔！”她的丈夫是舅娘的哥哥。 "谢谢你来看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我……”她一边说， 一边急切地挣扎着从紧挨着窗户旁的轮椅上站起来，芷怡感到自己像个天外来客，但她立刻预感到了什么，一定是她极度阴郁空虚而疲惫的眼神——她断断续续说着：“你清明叔（她爱人）走后没几天，我就摔跤了，你看窗户一直是关着的，你叔走的那天我也没有开窗…… ” 芷怡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六英叔看着几个小女孩在桌子上做作业 ，眼里有了一丝笑意 ：“还好！幸亏有她们给我作伴！”芷怡想不出一句任何安慰的话 ——那个瘦小的有点秃头的多年来一直在这条街上行医行善的清明叔离去了么？她记得奶奶离世的那年还和他说了话。
因为她丈夫的离去 ，本在大队的医护室只好撤了，所有药品刚好在下午全部整理到了另一个医护点，“真对不起……”她一连串地说着，芷怡心里有点乱，觉得说对不起的应该是她，无端地打扰冒犯到了别人，难怪她说去买药时母亲欲言又止。这时母亲在门外喊她，她拄着拐杖走到街上，又把刚才的话交待了一遍。
芷怡很幸运，按照她的指点顺利地找到了那位医生。开药时，医生说，要是再晚几分钟来他就岀门了。芷怡顿时想起一个月前远在新西兰的堂叔忽然在微信里说的话——他说家乡是他永远的乡愁，但他不会回家养老的，芷怡很诧异为什么突然之间他会聊到这个话题，更奇怪他后面的想法——如果不是眷恋家乡，又怎会在武深高速建农庄？他解释说，村里大多都是老弱病幼，就那么些人，年轻人大多不是在城里就是在外打工，医疗条件也不能好到哪儿去，生个病哪儿疼的很不方便，本是想在家建房养老的，想想算了。也是吧，芷怡想起母亲说的话："门口扫那么干净干嘛？你们不回来，也不会有人来的……”
可是她深深地呼吸着村庄夜空的空气，可是，这儿的空气的确是一流的，但是明天，她又要启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