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云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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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四字成语

午饭后抄了遍《枯树赋》,字还是丑。

抄到“扶风则长松系马”句,忘了什么典故,上网一查。

想到古人真是厉害。先秦两汉,士人需要记忆的文本尚不多;三国两晋,诗文渐繁,一堆名士又不安分,各种言行都成后世故实;再往后,唐宋人需要熟记的,已不得了——苏轼写公文援引经典,从不翻书查证,便足使人骇服;到明清,典故的增速已放缓,本朝人自己造的典故也大不如前代之多,但前代人的文辞逸事,这时又已沉淀为新的典故。对记忆的要求越往后越高,这算是国人为“从未间断的文明”所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

直到旧的文体随着旧的国家体制一并坍塌,附丽于文言上的典故终于也无所着落——一小部分栖身于僵化的成语中。若非如此,我好奇古人的大脑皮层会在清朝以后的第几个朝代,因超载而坍塌?后来的事都知道了:文言废,白话兴,群寇平,天朝立,国人终于焕然一新、集体失忆,把万重山似的旧朝掌故抛出云霄。考试有“雷锋牛顿爱迪生,李白铁杵磨成针”,便足称雄。语文课本上,如有“典故”二字,前缀也跟定了是“堆砌”。

典故是什么?无非是古代的梗。文人间的暗语,书卷里的黑话。古人读遍了三坟五典、七发九辩,尚不足夸耀;把那些辽远的事、飘忽的声音纯熟地织进自己的文辞里,这才算粗粗地“通”了。演变到后来,用典成了一项硬性技术指标,事情就开始糟:隶事用典,渐从增添韵味的妙法成了夸耀库藏的手段,从最初的会心一笑变成了后来的抓耳挠腮。到一些用典晚期患者如乾隆之流那里,更成了一种不限密码本的解码游戏。汪曾祺一篇小说里提到当地有座来蜨(蝴蝶)园,当地士绅们纷纷题咏——“大都离不开庄周,这也是很自然的。”可见僵化之一斑。袁枚等人树起的“性灵”旗帜,主要就是反用典生硬;到王国维,干脆就反用典。那已经是古典诗人的黄昏了。树的什么,反的什么,都黯下去了。

如果文字只是表达的工具,应当务求其轻、其快、其锋利,那么典故是累赘,是古老的锈,它让语意变厚,变沉钝,是横在语意和真实世界间的壁垒;另一方面,如果说人类的文明就是工具上多余的雕花,那么典故自有其妙用:它让你的声音中包含另一种声音,把一些古旧的光彩隐藏在你文字的阴影里,一堆云烟缭绕的情节将悬浮于你的文本之上,为你的表达附加无形的重量。当然,这都是在文言的语境里。现代汉语强行用典故,容易像程蝶衣所说,穿着革命小将的行头唱姹紫嫣红开遍,“总不是那个味。”

而白话的语境,恐怕连典故都不会再产生了。这时代在语言的记忆中所留下的,也许只有些速朽的梗,可供一笑。是因为白话在我们手中用得不够优美,还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够优美?其实计较起来,典故还是有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你问我支持不支持,我当然是支持了”这样的“典”留给后人,没准反倒就传之不朽了。

古人从未意识到典故是脆弱的东西。他们没有设想过有一天那些巍峨的典籍、那些众人皆知的条目会突然冷却、蒙尘,或干脆化为余烬。假如《搜神》、《列仙》在唐朝之后就失传了,那么“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就顿失矜贵,成了含义不明的语句,也许专家还会考证出萼绿华和杜兰香是李商隐在勾栏中的相好;如果记载杜牧和沈约行政级别的档案一并缺失,那么“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的句首就剩下两个莫名其妙的官职。李四传经心事违,张三抗疏功名薄,原来面目复谁知?所有典故,都将随我们失忆的加深,尽数化神奇为腐朽,逐一变明珠为鱼目,茫然瞪向历史的黑窟。任你用典用得如何高妙,如何精微,如何举重若轻,如何宛然天成,都化作不可解的符号——文字是符号,文学是符号构建起的空中楼阁,那么用典,就是在虚空之上构建虚空。看古人是如何兀兀穷年、如痴如醉地在云烟上建起森森殿宇,再反观我们脑中的空空荡荡,就知道文辞是多么不足恃的材料。

所幸,语言还是有记忆的。文言和白话,如海水和沙滩,没有明晰的边界,两者倒像是前世今生的关系。于是在我们语言习惯的深处,还幸存着一些叆叇的情节,一些支离的词句,一些闪烁的字眼。当我敲击着键盘上的字母时,它们幽幽浮现,如白头宫女的低语,向我暗示着宫殿曾经的轮廓。

             

公号:深山电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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