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元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泽锦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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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何翎来找我。

他臂弯上挎着竹篮,上头盖着块儿沾水的方巾,篮柄在他袖子上压出一道折痕。

我知道那沉甸甸的一篮定是橘子。

果然,何翎简单地卖了个关子,就从里头掏出一颗橙黄的圆球抛给我,说:

“喏,南山橘园里新摘下的,奖励元元。”

我记得何翎对我说过,南山橘园是皇上专为五公主而建。

我垂眸道了声谢,剥开一瓣塞进嘴里,橘子特有的酸涩瞬间盈满口腔,激出了眼底一片湿润。

“是不是很新鲜?”

他半倚着门框,笑盈盈地看我。

不动声色地揉了揉眼睛,冲他点头:

“元元最喜欢橘子了。”

回答迎合了他的期待,他露出意料之中的满意笑容,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夸奖我说:

“元元最乖。”

可是他不知道我从小最怕酸,他只知道,他的元元向来是喜欢吃橘子的。

1

元元这个名字是何翎给我安上的。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手上戴着锈迹斑斑的镣铐,和另外十几个同样被卖掉的女孩一起挤在装牲口用的木笼里。我们都是无人来赎的女囚,只好被卖作奴隶。

而我入狱只是因为太饿,就在路边偷了两只肉包。

那时蜷缩在笼子角落的我,抱着膝盖抖得像一只失足落水的小猫。

然后视野里闯进一双干净的靴子,上头坠着竹青色的华服下摆。

我窃窃地抬头看,男人侧脸落着霞光,皱眉凝望我,忽而厉声问:

“怎么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他听起来很生气,不知道是不是在对我发作,于是我瑟缩了一下,重新把脑袋藏进膝盖。

随后我听见他让卖我们的人打开竹笼的门,然后一只手挑起了我的下巴。

他细细地打量了片刻,渐渐松下眉头换上笑脸,对我说:

“别怕,我叫何翎。你以后就跟着我了。”

后来我才明白,当时何翎看着我的那几秒,是在确认我的脸有没有划伤,还能不能为他所用。

2

被何翎救下后我被带到皇城外一处偏僻的院落,院里住着四五个嬷嬷,何翎命她们用玫瑰的花瓣为我沐浴,替我换上锦衣华冠,又施以昂贵的脂粉。

铜镜里那个原本脏兮兮的小奴隶终于有了人样。

何翎再次见到我时眸中划过一抹亮色,他捧起我的下巴,让我对上他的眼睛:

“果然是漂亮的。”

那只手掌粗糙有茧,分外宽厚,是习武之人的手。

我被何翎眼里蜜酒般的宠溺灌得晕乎乎的,真以为是打扮过后的我很合他的心意。

于是我大着胆子提起裙摆,向他笨拙地行了个礼,自我介绍说:

“大人,奴家名唤……”

“不必”,他出声打断我,“你不再需要那个名字了,以后你就叫元元。”

我对自己的乳名没有任何不舍,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

每次何翎念起这两个字时两瓣薄唇轻动,然后唇角轻轻地向上勾起一个笑,很是好看。

院里的嬷嬷们每次见到何翎时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一声何将军。我在街上见过将军府的高头大马,知道何将军战功赫赫,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便也学着向他弯腰颔首。

可是何翎却次次都拦下我的动作,或是揉揉我的头发,或是捏捏我的脸蛋,好笑地说:

“傻元元,你是不一样的,你不必如此。”

我不知道我一个被他从深渊里拽上来的小奴隶有什么不一样,可是他允许我叫他何哥哥,每隔两三天来看我一次,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在我习惯性低下头时提起我的下巴,对我说:

“元元,抬起头来,你这张脸不适合低头。”

父母双双离世后,我的前半生就像山里的草莽,靠小偷小摸,在世人的冷言冷语下苟且偷生,从没想过会有人再次疼惜我。

遇见何翎的一个月后,我便觉得我或许能为那一声“元元”做任何事。

何翎或许也是这样想,所以他终于带我去见了她。

3

那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对岸身着华服的女孩扑在石栏边,正捧着用琉璃盏盛着的一小杯米粒,逗弄池塘里的红鲤鱼。

我的五官竟然和她有七分相似。

少女着一身嫩黄色的裙子,明明看起来是与我相仿的年纪,却仍是稚气未脱的孩童模样,让我想起从前家里刚出壳的小雏鸭,长着一身暖融融的绒毛。

我低头瞥了一眼水里倒映的自己,干瘦的一张脸,哪怕五官再相似,也一眼认得出哪个是真公主。

“她是五公主。”

我和何翎远远地站在对岸的树丛后,何翎在我耳边说话,眼睛却没有看我。

我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他眸中盛的那捧蜜酒更加稠密。

我或许迟钝,可我还没有那样笨。

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些光原来不属于我。

可是当何翎忽然握起我的手,问我:

“元元,你可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我听见自己说:“元元的命是何哥哥给的,只要是何哥哥说的,我都愿意。”

4

五公主是柳贵妃所生,柳贵妃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但生下五公主后便因体弱而离世,据说五公主长得与离世的贵妃很是相像,因此公主自出生起便得到了皇上的无限圣宠。

五公主爱吃橘子,皇上就砍了半片南山的树为她造一座橘园。

却没曾想,那年虞国国主亲访,带着王子入朝上供时,路过后花园一样看中了正在嬉戏的五公主,他说自己相思蚀骨,摆出了一副非公主不娶的架势。

皇上自是舍不得,用公主尚且年幼为由将婚约搁置下来。但是拖的了一时拖不了一世,皇上对公主的宠爱本就引得朝野不满,虞国虽是小国,却没有因为一位公主就与之交恶的道理。

眼看公主快到及笄之年,要求和亲的谏书纷至沓来。此时,向来不涉足朝堂之事的何将军却提出了一个方案,说可以用一个容貌相似的女子来顶替公主和亲,且愿意将此事一人揽下。

何翎一边剪着窗台上的烛火,一边淡淡地告诉我这些事,说完后补充道:

“虞国主对公主一片痴心,所以元元你去,定是一生富贵荣华。”

我有些难过,因为我并不在乎富贵荣华。

我想了想,拽了拽他的袖子,问:

“何哥哥,在我之前你救过几个元元?”

何翎心思缜密,不会将赌注全部压在我身上。我想知道那些元元都去了哪里,他又是不是曾待她们都如此亲善。

他持剪的手一顿,轻笑一声,叫我别多想。

我攥着那片布料不肯罢休:

“何哥哥,我不笨。”

何翎默然转身,自上而下俯视着我,烛火明明灭灭,他的表情是先前从未有过的阴戾,像一条躲在草丛间吐信子的毒蛇。

我本能地害怕,正要低头道歉,他却忽然蛮横地擒住我的下巴,俯身在我唇上附上一片冰凉。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所有防线轰然崩塌。

面对一个没尝过爱情滋味的小奴隶,何翎太知道怎样把她捏在掌心。

他直起身,用拇指蹭了蹭我的嘴唇,举止亲昵,话里却没有丝毫温存:

“元元,你不必聪明,只要做好你的事。”

言下之意是,我不必聪明,只要扮演好五公主,他就会一直是我的何哥哥。

我也确实不聪明,除了爱他以外,什么都不会。

5

顶替公主并不容易,有太多规矩要学,何翎让李嬷嬷一项一项教我。

李嬷嬷曾是五公主的乳娘,她知晓公主的所有习惯和爱好。

她给我一双金丝线的绣花鞋,比我的脚要小上几分,她说那是五公主的旧鞋,从头到脚,一切都要确保万无一失。

那双鞋子很漂亮,从踩进去那一刻开始我便被削了足,从此院外大千世界与我无关,我的心只装得下眼前方寸和一个何翎。

穿得久了,脚尖磨出了血泡,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针上,还得记得不可低头,不可弯腰。

有次我练习走路时不小心绊到地上凸出的石块,摔在地上弄脏了裙子。

李嬷嬷让我摊开手掌,用戒尺狠狠抽了三下,掌心顿时红肿一片,渗出血。

她习惯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很疼,却不必担心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天晚上何翎来见我时带了一瓶药粉,我便知道那戒尺是他默许的。

他轻轻掰开我的掌心,朝着伤口呼了呼气,一边把药粉抹上去,一边哄孩子似地安慰我说:“忍一忍,马上涂好就不疼了。”

我告诉他:“何哥哥,这真的很疼。”

他揉揉我的头发耐心地哄我:

“元元乖,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下次给你带。”

何翎每隔三四天就来一次小院,弯着嘴角说是来见我,实则是来看我练得怎么样。

“我想去河边看元宵的花灯。”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将我看得很严,从不放我出门,可是我知道那条河离这儿并不远,我很想出去走走。

何翎眼眸变冷,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不满意了。

于是我乖巧地冲他傻笑,改口道:

“开玩笑的,花灯有什么好看。那可以给我带糖葫芦吗?我有些发馋。”

这次他笑了笑,说我真是孩子气。

每次来,何翎都会给我带一些礼物,最常带的是橘子和蓝宝石的小饰品。我从小舌头敏感,吃不得酸,对首饰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

每次何翎总是说“元元你一定喜欢”。他说这话时是如此笃定,眼里还带着某种期待。

于是我骗自己说我是喜欢的,可那只是因为它们是何翎送给我的。

我知道南山有一座为五公主而建的橘园,我见过公主插在发间的水蓝色发钗。我想让自己变笨,可这些事情慢慢在眼前连成一条清晰的线,我假装不明白,只是傻乎乎地把橘子一片片塞进嘴里,笑着对他说“元元很喜欢,谢谢何哥哥。”

直到那天晚上,何翎亲手把窗户纸撕破。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快要入睡,却突然被一声响动惊醒,鼻尖闻到扑鼻的酒气,随后身子被人从后面锢进了怀里。

我刚想挣扎,却被一声在耳畔响起的“元元”惊得动弹不得。

“元元,让我抱一会儿。”

呢喃般的话语带着温热的吐息,落进耳朵里酥酥麻麻的痒。我的心跳顿时如鼓般响动起来。

“你小时候是最喜欢我的……长大了就不念哥哥了。”

我一怔,分明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又一分分冷下去——他叫的不是我。

我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许是酒气的作用,他的眼睛雾蒙蒙的,我怀疑他是否真能看得真切,便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

“你好好看看我,我是谁?”

他笑了,把头埋进我的肩窝,回答我说:

“你是锦元,是我最喜欢的元元。”

我从未见过何翎如此柔软脆弱的样子。

何翎醉醺醺地对我说了很多胡话,他说我们从小一起在宫中长大,小时候为了给我抓御花园的鲤鱼还挨了好一顿鞭子,说他想护我一辈子,可惜自己只是个庶出的将军……

他口中的回忆真的好美好美,我好嫉妒它不是我的,嫉妒得甚至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那一刻我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同情起何翎来,因为我真切地明白,那种无望的深爱是多么令人心痛。

何翎低头吻我眼角的泪花,问我怎么哭了,是不是谁欺负我了,他去替我报复。

他炙热的唇摩挲过我的皮肤,好像要把我烫伤。

和那时不同,这个吻是用了心的,可它不是给我的。

在何翎睡熟后,我偷偷用指尖描摹过他的眉毛,描摹过他分明的棱角。我还想吻他的唇,但是不敢,只敢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唇,又点了点自己的。

我下定决心,轻轻对他,也是对自己说:

“我陪你走完这场戏。离开之前,我就是你的元元。”

清晨何翎离开时我假装在熟睡,我听见他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

沉寂了几秒后,他叹了口气,俯身替我掖好了被角。

后来从李嬷嬷那里我知道了那日何翎之所以会买醉,原是最近五公主看上了今年的榜眼,向皇上要驸马。

皇上虽因和亲的事拒绝了,却也答应她等解决好了虞国的事就如她的愿。

我不知道何翎听到那些时是否比那晚的我更伤心,可他到底比我厉害,两天后再见我时已然又是脊背笔挺的将军模样,依旧对我展露温柔笑意。

我却努力了好久,才学会让自己再一次笑着答应那声“元元”。

6

一年后,我原本干瘪的脸颊被养得丰满起来,举手投足间的礼仪李嬷嬷已再难挑出错来,连何翎见到我都偶尔有几分恍神。

那天夜晚,城里方向的天空亮如白昼,小院离城里很远,皇宫之上烟花炸裂的声音传到这儿盖不过满耳的蝉鸣。

院墙很高,我举着蜡烛站在院子里,垫起脚伸着脖子想看热闹。

“想看看吗?”

何翎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从屋顶传来,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轻轻落地,一把揽过我的腰,我身下一轻,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屋顶上。

晚风拂过我微颤的脚踝,我下意识攥紧他的衣领。

何翎轻笑一声环紧我的腰,示意我抬头看,我才发觉那远处的红光竟是满城的红灯笼和缓缓升空的祈天灯。

“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公主的生辰。”他的声音不起波澜。

我抬头偷看一眼他的表情,小声问:

“那何哥哥不去宫里为公主庆生吗?”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正打算把话头扯开时,他却开口了:

“公主身边自有人陪。”

真元元有人陪,所以来找我这个假元元。

明明拥有相似的容貌,一个拥有世人的宠爱,而另一个却求不得一人的真心。

我垂下头,忽然对满天灯火失了兴致。

“元元看够了,上头冷,我们下去吧。”

回到屋里,何翎叫李嬷嬷去给我热来一杯姜茶,又拉着我在梳妆台前坐下。

“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但今日公主及笄,想来你们岁数相仿,我便也为元元庆生。”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简,摆开来竟藏着一套女人家的梳妆用具和一支水蓝色发簪,缀着只象牙致的小兔子,做工非常精细。

看到颜色,我便知道那是何翎没有送出去的礼物,可还是自欺欺人地问:

“何哥哥,这是给我的吗?”

“我看到觉得很称你,便买来送你做礼物。”

何翎散开我的长发,我看着铜镜里的他站在我身后,握刀的手此刻捏着一把小小的梳子,笨拙地在我发间穿梭,表情过于认真,看起来倒有些好笑。

我的脸颊不争气地烫起来,动也不敢动。

何翎耐心地盘了许久,终于在我头上挽成了一个好看的髻,最后在那支簪子插进我发间的同时,他淡淡开口:

“虞国的聘书来了。”

我的身体一颤,像从一场大梦中忽然惊醒。

“元元,”感受到我的颤动,何翎把双手放在我肩上,“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受罚,也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了,嫁去虞国,以后你会是万人之上的尊贵。”

我看着镜子里的他,明知故问:

“去了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对?”

他静了片刻,给我意料之中的答案:

“走出这扇门,你我便是陌路。元元,我一直知道你聪明,你明白该怎么做。”

何翎说,他知道我聪明。

7

临行前五公主要求见我一面,进门时她正在桌前吃橘子,何翎站在她身后。

见我来,公主把橘子递给何翎,在裙摆上蹭了蹭手,就亲昵地凑到我跟前,感叹说:

“哇,何哥哥之前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有点儿担心,没想到你真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恭敬地行了个礼,起身时撇了一眼何翎,笑说:

“奴家和公主到底不一样。公主是公主,奴家只是您脚下投下的影子,比不得。”

五公主表情困惑,何翎却蹙起了眉。

五公主很可爱,许是看我和她年纪相仿,宫里又不常有玩伴,于是对我说完一些感谢的话,就从话本子聊到女儿心思,儿女情长,一点儿公主架子也没有。

若我是何翎,我想我也会喜欢这样纯白无瑕的女子。

话间谈到她的状元郎,我不禁又瞥了眼何翎,她以为我是怕何翎会告密,就宽慰我说:

“没关系的,何哥哥是自己人,不会对父皇说的。”

我默了默,问她:

“公主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人,她忽而双颊绯红,羞涩地回答我:

“我说不明白,但他身上像集满了整个清晨的光,看见他就觉得欢喜了。”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何翎的那天,他披着霞光宛如为我而来的神明。

可是造化从来弄人,他不为我而来,亦成为不了心上人的光。

8

三天后我坐上了虞国的红轿子,以五公主的身份风光出嫁了。

那天漫天的彩纸像下了一场红色的雨,琴瑟鼓乐一直送我出城,这些都是我一辈子没享受过的荣光。

坐在轿子里,我偷偷把帘子拉开一条缝,扫过道路旁一张张陌生的看热闹的脸,有抱着孩童的妇人,有柱杖的老者,有互相勾着臂弯的夫妻……唯独没有他。

在我真正成为锦元的这一天,何翎却不在场。

我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疑心是不是装傻太久就真的变笨了,世上竟然有这么傻的女人,别人赐你半生富贵荣华,赐你万人之上的敬仰,我却在接过宝匣的这一天,满心只觉得失望——我深爱的男人原来真的对我没有半分真心。

笑着笑着,伴着外头喜庆的乐声,我在红盖头之下委屈地哭了起来。

直到踏出城门的最后一刻,我都曾心怀奢望,奢望他会掀开我眼前的红,让我别走。

9

我以为我只是不聪明,到了虞国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傻的可以。

在我来到虞国的七天后,老国主忽然病逝,大王子虞沢继位的第一件事既是将我软禁,并撕毁盟约,以我为人质向白国要求三十六座城池。

虞沢用刀割破我的掌心,压着我的手在纸上按下血掌印,然后用刀割去了我的长发,束成一把,与信一并送去白国。

他拍了拍我的脸,说:

“我们也算夫妻一场,我不想欺负公主,公主只要乖乖听话,祈祷你的好父皇早些拿城池来换你。”

我看着他一脸得意的神情觉得好笑,好心提醒他:

“不会有人来救我的,我们夫妻一场,我也劝陛下早些做其他打算。”

虞沢哼笑一声,以为我是公主傲气:“公主倒是忠肝义胆,可惜你的父皇是个没用的情种。先前能留着柳贵妃,为红颜祸国,现在就定能为了公主乱政。”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惜陛下得到的只是只狸猫呀。”

虞沢一愣,明显动摇了:“不可能!天底下能有相似的容貌,还会有相同的脚码不成!”

我脸上的笑容一僵,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李嬷嬷是陛下的人?”

“是又如何?”

我的喉头漏出一声笑意,然后便停不下来。虞沢对我怒目而视,不明白我在笑什么。

我自言自语道:

“原来被何翎骗的人不止我一个。”

之前我一直疑惑明明虞沢与五公主只有一面之缘,为什么要做到连鞋码都仿造的地步。现在想来,原来是早就买通了虞沢的细作。何翎早发现虞沢要反,于是干脆顺水推舟,借公主被挟持之名一举拿下虞国。

他早知道这一切,却仍旧半骗半哄地把我推入万丈深渊。

何翎,你到底对我有没有过一句真话。

虞沢不信我的话,但他很快派人查明白国里竟真的还藏着个五公主,而何翎早就利用这段时间备好了粮草军队预备发兵,打起来,虞沢绝无胜算。

他不甘心千辛万苦骗来的一枚棋子竟是枚废棋,于是把我关入地牢,日日拷问,却留我一命。

可惜我除了何翎的大名外再交代不出任何有用的话。

黑暗里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正值夏季,蚊虫叮在溃烂的伤口上,又痒又疼,好不容易结上痂,过几天又被人拖出去盖上新的伤口,一来二去,反倒对疼痛觉得麻木了。

我原本或许可以再扮演几天五公主,过几天好日子。可是我想起何翎,想起他笑着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便一刻也演不下去。

在地牢里精神混沌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做过好些梦,梦里我好像真成了锦元,何翎率领千军万马荡平虞国,像初见时那般站在我的身前,伸出手问我:“元元是不是等我很久了?”

第二天被人用冷水浇醒时,我骂自己真是轻贱。

长夜漫漫,躺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我只求自己这条从未曾有人怜惜的贱命可以速死。

10

不知在地牢里待了多少天,那天忽然黑暗里泄进一束光,有人打开了地牢的门。

阳光从那人背后透进来,我下意识眯起眼睛,低头只看到来人一双干净的鞋尖,往上是朱青色的华服下摆。

我认得那双鞋。

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说:

“怎么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声音很低很轻,恍惚间我以为是自己快要死了,弥留之际竟又做起没出息的梦,但随后虞沢也从门外走了进来。

“虞国主叫我来这里,就是让我见她?”何翎冷冷地问,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听闻她是你一手栽培,就当真没有一点感情?”

何翎冷笑一声,“陛下,我还期待您当真有什么筹码得以傍身,原来只是关了我这只小狸猫。陛下莫不是急糊涂了?我若真的在意,还会让您得到她不成?”

“何翎!你竟敢如此戏耍本王!”

虞沢已经怒不可遏,而何翎声音仍旧淡淡:

“兵不厌诈,这次是您输了。”

语毕,何翎不再管虞沢,而是径直在我面前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我眼前,向我宣布我的终局:

“元元忠烈,今日为国捐躯,日后待我回去,定会让圣上为你追封。”

好一个忠烈,好一个为国捐躯。

我凄惨地笑了笑,盯着何翎淡漠的眼睛,拼命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点声音:

“去你的忠烈!我这条命再卑贱,也是为我自己而死。要怪,只怪我实在蠢钝,一颗真心所托非人。”

何翎蹙起眉,沉声唤我:“元元……我……”

他好像还打算说什么话,我听得实在疲乏,于是仰头将那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我对何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何将军,若您还有心,就请把我的尸身埋的远些,别让你那声元元脏了我轮回的路。”

11

我睁开眼时,看见床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手上端着一碗褐色的液体,散发着药草的清香,很好闻。

“你醒啦?有哪里不舒服吗?”

好像怕吓到我,他用很小的声音轻轻问我。

我试着动了下胳膊,一动全身骨头都像散架似的疼,头也很疼。于是我简短地回答他:

“哪儿都不舒服。”

他将眉毛拧成了八字,看起来倒比我还委屈:

“是啦,受这么重的伤,肯定很痛吧。”

男人告诉我他叫闻竹,是个走方郎中,五天前去郊外采药时,在乱坟岗捡到了我。那时我全身上下没见着一块好皮,他本以为我已经死去,想帮我安葬了,却听见我嘴里喃喃地好像还念着什么人的名字,才知道我还活着,于是将我捡回来医治。

“好像……好像是何林?还是何宁什么的……是你的家人吗?”

闻竹坐在床边,舀出一勺汤药,吹凉了,再小心翼翼地递到我唇边。

他这么一问,我才发觉自己脑海里的记忆像被人挖走了一块儿,就像从书架上被人偷走了一卷书,位置是空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原本放在那儿的是什么。

我头很疼,不愿意去想。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那个人。”

“那你叫什么名字?有可以联系得到的人吗?”

我说:“我叫易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没有别的家人。”

闻竹又垂下了眉尾,看来人们说的医者仁心是有道理的。

闻竹问我的好多问题我都回答不上来,他说我可能是因为发了几天的高烧,导致丢失了一部分失忆,他说对我有愧疚,要是他的医术能再高明些就好了。

我却觉得无所谓,很奇怪,虽然身子哪儿哪儿都疼,可是我却莫名觉得很轻松,一点儿都没有为那些失去的记忆感到留恋。

12

闻竹喂我的草药很起效果,醒来后的第三天我就能下地走路了。

我走出门,小屋在山林之间,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中穿梭而过,撒在地上变成一个个金色的圆斑。

我光着脚,依次踩过每个金斑,脚底刚冒头的青草传来刺痒的触感,挠得我咯咯地笑了。

我逆着阳光抬起头,灿烂的光芒落进眼睛里,眼泪毫无准备地掉了下来。

随即我像初生的婴儿般嚎啕大哭。

那巨大的,将我裹挟的情绪不是悲伤,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对这广袤天地近乎绝望的怀念。

我好像头一回发现原来天是这样蓝,原来青草都可以这般芬芳。

“怎么了?”

闻竹正好从外头采药回来,看我这样,一把把扔下竹筐,急忙向我跑来。

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无缘无故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更别说向他解释了。

他看我不说话只是哭,便低头组织了半天措辞,最后犹豫地说:

“虽然可能不能完全恢复,但我会尽量帮你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我一愣,反问:“您说什么?”

他带我到河边,我低头,看见河里倒映的那张面孔上有四五道长长短短的,像是鞭痕留下的疤,看起来很是狰狞。

我的头发也很短,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滑稽又难看的小男孩。

我向河边探身,愣愣地用指腹摩挲着那些疤痕,它们让我的脸看起来很陌生。

“没事的,易云还是很漂亮的!”

可能是怕我想不开,闻竹把我往后拽了一点,手虚拦在我身前,说着十分拙劣的安慰话。

这张脸实在骇人,可是我意料之外的平静。我不太记得自己原先是什么样,被我忘记的那个自己好像也并不可惜这张脸。

兴许我原本长得很难看吧。

我拍拍闻竹的手,对他露出一个开朗的笑:

“我这种人,脸毁不毁的,也无所谓。”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确定我好像真的无碍,才问: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脸也毁了,还带着一身伤,恐怕没什么事好做,便耸耸肩,说:

“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闻竹眉头紧锁,他默了片刻,说:

“你要是不嫌弃,日后可以跟着我。我有时行医采药,一个人忙不过来,很需要人帮忙的。”

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不多,可我知道闻竹就是世上最好的人,连救我都在尽力找能够照顾我自尊心的说辞。

“可我什么也不会,还面貌丑陋。”

他把眉头一蹙,一脸认真:“以貌取人,那是肤浅之人才做的事!至于医术,你若愿意学,我会一点点教你的。”

我没有更多拒绝他的理由了,只好接下这片善心。

我拉住他的衣袖,故意孩子气地晃了晃:

“那易云以后一定少吃多做!不给师傅丢脸!”

闻竹顿时手足无措,为一声突如其来的“师傅”红了耳尖。

13

闻竹好像挺喜欢我叫他一声“师傅”,为了这个称呼,他隔天就兴冲冲地去城里扛回了一竹筐的医书,回来时汗水把长衫都浸湿了。

可惜最近季节更替,城里找大夫的人家变多,他白日里几乎不在家里。

他不在,我闲来无事就自己在房里看他带回来的医书。

虽然小时候没念过很多书,可那医书上的字句却格外入眼,我将其反复诵读三遍后,脑海中就能记得个大概。

有天闻竹带我上山采药,教我认哪个是川芎,我采了一束放在鼻下闻了闻,想起医术上看到的方子,便问他:

“当归一钱五分,川芎一钱,防风,生地各八分,是否可做归芎汤,医治血少兼热?”

他一愣,看我的表情满是惊诧。

“你从哪里学来的?”

我冲他吐了吐舌头,得意地说:

“师傅没空教我,我只好自学成才了。”

他很兴奋,川芎也没放下就给了我个拥抱,抱完才觉得这行为不太得体,尴尬地别过脸去,夸我说:

“你如此聪慧,将来定是治病救人的好料。”

我被夸得一时飘飘然,凑上去继续向他讨夸奖:

“我不仅背会了药方,还会用针呢!”

他刚想夸我,却神色一顿:

“这荒郊野岭的,你找谁试针?”

那是我第一次见闻竹发脾气,因为我向他伸出了一条满是血点的手臂。不过那条胳膊上本来就满是伤疤,多几个针眼其实也没有多显眼。

“又不疼的,只是针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戳戳他的背,但他背着身不肯理我,我只好默默地蹲下身继续找药草。

还没拔几根,手腕却忽然被他捉住,起身时打翻了脚边的竹筐,药草散了一地。

他沉声问:

“你到底忘了什么,才这样一点不在乎自己?面容毁了也无所谓,疼也无所谓吗?”

我想我的心的确是有一块儿随着记忆一起丢了。

空空荡荡,无悲却也无喜。

我不会想着死,但也不在意活。

之前我从没有告诉闻竹,总是尽可能装作开朗活泼的样子,可是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把我拉近,盯着我说:

“易云,你不可以无所谓。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准你无所谓。”

14

那日后,闻竹便开始带我一同进城行医。

世人对女郎中有所偏见,所以我没有留起长发,而是穿了闻竹的衣服,用面纱遮住脸,站在他身后只点头不说话。

他给人治病,我就在一旁打下手听他指点,但他从不让我真正接触病患。

我不明白,我已经熟读医书,对种种药方也倒背如流,虽比不上闻竹,但对一些小病自认足够有资格诊治。

我跟他闹别扭,问他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耐心解释:“易云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可是做不了医者。”

我追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肯解释。

直到那天,一个女人哭着找上门来,求我们救救他的丈夫。

可是等我和闻竹赶到,那男人早已离世,死时面容痛苦。

女人伏在男人床边,同怀里襁褓里的幼儿一起无助哭泣,说没有你我该怎么活。

闻竹在她家桌上留了些钱,就悄悄地拉着我离开了。

我失神地走了一路,忽然在半路上蹲下身抽噎起来。

闻竹吓了一跳,忙蹲下身问我怎么了。

我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肩窝,他身上有好闻的药草味道,叫人安心。

我说:“师傅,我想学医,我想救人,你教我好不好?”

双亲离世时我尚且年幼,记忆并不深刻。而这个女人,是我第一次见到人在我面前死去,告诉我死亡的沉重。

我这才发现,原来活生生的人和医书上的方块字并不一样。

那女人的面孔在我眼前挥散不去,我一颗麻木的心,再一次真切地感到疼痛。

我求闻竹教我医术,这次不是为了讨谁高兴,也不是为了自己苟活,只是真的,真的想把我这条本不该被延长的生命,分给几个真正想要它的人。

闻竹轻轻拍着我的背,等我安静下来,在我耳边柔声说,

“易云你现在有了仁心,可以成为一个郎中了。”

15

闻竹真正开始认真教我,我也学的很快,对一些常见的病症渐渐能独当一面,有时候闻竹忙不过来,我也会拿着药箱替他出诊。

闻竹给人看病收的报酬很低,医术也高超,在城里有些名气,所以人们对我这个闻竹的徒弟也很信任,因为我不说话又日日带着面纱,人们只当我是个面容丑陋的小哑巴。

那天闻竹不在,我正在磨药粉,忽然屋子里乌泱泱闯进一队官兵。

领头的将士四下看了一圈,发现闻竹不在,有些丧气。他又扭头看我:

“你是那个小哑巴?”

我点点头。

他又问:“你可会看刀伤?”

我把医箱背在身上,打了个简单的手势,意思是让他带路。

他把我带到一处气派的宅邸,进门,只见床上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上身赤裸,胸前用白布缠着,渗出大片血迹。

那白布缠的相当粗糙,应当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

我看他的面色苍白,应该伤的不轻,但他面上淡然,除了额头的冷汗,连眉头都没有皱。

他看将士领着我来,厉声道:

“谁让你做多余的事?”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人脊背发冷。

那将士立刻跪下,说:

“属下知罪,可将军,您的伤不能再拖了。”

听到这话,作为医者的敏感立刻让我比了个手势,问他这是伤了多少天?

他小心地瞥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哆嗦着说:“三……三天了。”

“滚出去。”

男人下了逐客令,他既然被称作将军,想必可以轻轻松松要了我的小命。

可是我现在是个郎中了,虽然害怕,但如果换作是闻竹,一定不会放着病人不管。

那将士来帮我拿箱子,我甩开他的手,打开盖子,取出药粉和干净棉布,跑到男人跟前。

将士没想到我这样胆大包天,一时忘了拦我。

我指了指男人胸前的纱布,意思是我要看看他的伤口。

他冷眼看我,冷冷地说:

“想死?”

我咽了口唾沫,摇摇头,但还是慢慢伸出了手。

他手一挥,我也不知道重伤的人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跌坐在地上,白色药粉撒了一地,面纱掉落在手边,而他的佩剑正抵在我的喉间,再往前一寸我应当就会停止呼吸。

我认命地闭上了眼。

将士在一旁替我求情,男人没有说话,而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来。

过了许久,我听见佩剑落地的“叮当”声,和一声不可置信的轻唤:

“……元元?”

他失神地望着我,可我并不认得他。

他挥手让那将士退下后,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至少这头受伤的猛兽暂时安静了下来,于是我赶紧起身,试探着去解开他胸前的白纱。

这次,他没有动弹。

伤口深可见骨,好在并没有伤及要害,但许是因为处理不当,有些发炎腐坏,需要用刀割去腐肉后重新包扎。

“元元,你嗓子怎么了?”

他又唤了一声,我看他一眼,发现他的眼里竟然满是心疼。

我想他也许是把我认作了别人,可我的容貌毁到这般地步,难道还有谁会与我相像?

于是我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奴家名唤易云,只是个走方的小郎中,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见我还能说话,松了口气,但好像并没有仔细听我在说什么。

“你是在生我的气?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我无奈地解释:

“我又不认识您,怎么会跟您置气?”

他好像很受挫,接下去我给他处理伤口时,问他“疼不疼”他也不应我,一动不动地随便我处置,只在我剜去腐肉时闷哼了一声。

我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坐到桌边给他写药方。

“虞沢那家伙,做了傀儡皇帝还不死心,但他也就只剩这点不入流的计谋,没多少日子,我就会把他清算了。”

他忽然开口,说得很慢,我笔没停,抬眸看了他一眼,继续写我的方子。

他探究着我的表情,好像在等我开口,可我注定要叫他失望,因为我压根一点儿没听明白,于是决定无视。

我搁下笔,收拾好我的药箱,将面纱重新戴上,对他欠了个身。

“大人,您让人按这个方子抓药就好,棉布用沸水煮了,每日一换。如果理想的话,伤口三天后就会开始收口的。”

“这就要走?”

他在我推门时叫住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只好紧张地对他再次强调:

“我真的不是您要找的人。”

他叹口气,起身走到我面前,一手撑在门框上拦住我的去路,低头看我:

“好,就当我认错人了。可是郎中姑娘,对患者总要负责到底吧?”

他语气温柔,可那双眼睛却暗流涌动,我看不懂藏在里头的东西,可是本能在让我退后。

“我……我留了药粉的,换药不需要我也可以……”

他俯身凑近我,在我耳边低声威胁:

“这是不愿意?倒也没关系,只是哑巴郎中是个女儿身,这事儿传出去恐怖对你不太妙吧?”

传出去恐怕就再也没人愿意让我医治了,可能牵连闻竹都会被人说闲话。

我很快缴械投降,垂眸说:

“我明白了……我为大人医治就是了。”

16

说是医治,他实则是将我半软禁在了府中。

第二日便有丫鬟往我房中送了锦罗绸缎,我没有带换洗衣物,只好不情不愿地穿上那些繁复又不舒服的裙子。

他还请了郎中来给我看脸,哪怕我无数次向他重申,“我自己就是郎中,我知道这些疤痕去不掉。而且我真的不在意。”

我也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但一靠近大门,那日的小将士就礼貌地将我“请”回去。

几次尝试后,我终于忍不住跟他抱怨:

“你们将军到底是什么毛病?我一个一穷二白的小郎中,就算骗他是个男儿身,但也给他真心医治了,他何必这样捉弄我?”

小将士对把我捉来看病一事心有愧疚,于是将我拉到无人的角落,小声说:

“先生莫怪,将军也是可怜人。唉,也怪我。两年前将军让我去乱葬岗救一个姑娘,我没找到人,只捡回一支钗子。那天他发了好大的火,暴怒之下把本来打算用作谈判的虞国战俘都给砍了……我也差点儿丢了只胳膊。我猜,那大概是将军的心上人吧。从那天之后他的脾气就越发古怪了 。”

乱葬岗?

我一怔,想起闻竹说的话,难道天底下真有这样巧的事?

“他……我是说你们将军,叫什么名字?”

“何翎,何将军。”

17

晚上我给何翎换好药,他拍了拍手,叫人摆上一桌山珍海味,瓜果点心。

他穿好衣服,坐在桌边拍了拍身旁的椅子,说:

“郎中姑娘要不要一起吃点?”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坐下。

“我有拒绝的权力?”

被我呛声他倒显得更有兴致了,随手从果盘里抄起个橘子剥开,递给我一瓣。

我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爱吃酸。”

他明显一怔,好像我不爱吃橘子是件多了不得的事情。

“真的?”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打小就舌头敏感,怕酸。”

“抱歉……我不知道。”

他收回手,神色黯然。我总觉得眼前高大的男人矮下去了几分。

我想起那小将士对我说过的话,医者仁心,看着他这样子我倒有些心软了。

“那个……你那日叫我元元,那个元元……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真的和我很像吗?也像我这般难看?”

似是没想到我会主动问起,他愣了愣,随即苦涩地笑了,他从腰上解下锦囊,从里面掏出一支水蓝色的发钗,放进我掌心。

看见上面缀着的小兔,我的心头忽然一紧,激起一阵钝痛。

“她是这支钗子的主人,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他伸手来摸我脸颊的疤痕,我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指在空中一顿,讪讪收回。

“元元就像这只白兔,机敏又乖顺。每次见我眼里总是盛满欢喜,她会垫着脚怯怯地叫我一声‘何哥哥’,会在晚上偷偷描摹我的唇。有她在的时候,哪怕我在战场杀红了眼,也好在最后总会想起这世上还有一个角落,还有一个人在等我归家……可是我救她没有救成,把她弄丢了。”

我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有什么记忆正欲破壳而出,可我不愿意再次想起它。

“那她一定很爱你。”

何翎看着我,说:“是的,她应当很爱我。”

“那你呢?你真的爱她吗?”

“我爱她,只是我明白得太晚。我以为再也没有可能见到她了,于是我违抗撤兵的圣旨,预备拉整个虞国为她陪葬……虞沢为救国,派人来暗杀我。那晚,凭那刺客的本事应当本伤不了我,可是剑落下的那刻我忽然分了神,有刹那动了一了百了的念头,想着这样去找她也不错。”

我倒不太在意他的黯然神伤,只心疼那一国好好过着日子,却有可能突然受无妄之灾,要被战乱殃及的百姓。

我和闻竹日夜奔忙才抢回的性命,他却挥一挥手就要决定别人的生死。

“将军,百姓何其无辜。”

他冷哼一声,说:

“失了她,百姓与我何干?”

是了,我想起来了。

这就是何翎,为一个人可以害死无数个“元元”的何翎。

榨干我每一分无知的爱,又将其狠狠践踏的何翎。

要我在他脚边低眉俯首,才终于肯对我垂怜的何翎。

我不禁后怕,如果那日将我捡回的真是他,我现在是否仍然无知无觉地看着他的鞋尖,做着一具只知乞求怜爱的活死人?

幸好,幸好。

幸好闻竹早一步带我见识了更广袤的世界,以前那个“元元”摇尾乞怜也换不来的深情,此刻却只让我觉得恶心。

18

我偷偷托小将士给闻竹送了信,本意是想叫他别担心,说我外出给人治病,忙完就回去。

但没想到,两日后闻竹却拿着信找上门来了。

我站在门里,听见他在门外跟看守讲道理:

“你们带走我徒弟,还不让我见了?将军要真有什么恶疾,我来为其诊治岂不更好?”

看守没理他,赶了几声好像也没把闻竹赶走,就威胁说要动手。

我听着急了,拉着那小将士,求他别伤害闻竹。

“开门。”

何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一双眼睛闪着寒光。

我认得这眼神,这代表他现在很生气。

闻竹对此毫无知觉,他进门,见我穿着裙子,便以为我是因为女儿身被人发现,才惹得人家不高兴了。

于是他拉着我向何翎礼貌地弯了弯腰,说:

“小徒不是有意欺瞒大人,望大人海涵。若有什么得罪,我替她担着。”

何翎盯着闻竹牵着我的手,脸色已经十分可怕,他冷笑一声,眼神轻蔑:

“你担?你凭什么担?”

我看着他手伸向佩剑,眼中已然有了杀气。

情急之下我再顾不得那许多,喊了一声:

“何哥哥!”

这声何哥哥是属于曾经那个元元的。

何翎一愣,眼中果然恢复了一丝理智。

“你记得我?”

“我是想起来了……”

“为何不告诉我?”

没等我回答, 他眼神瞥向闻竹,刹那间抽出了剑抵上他的脖颈,

“为他?元元你知道,我从不在意多杀一个人。”

闻竹渐渐了解了眼前发生的事,他明明没有一点武力,却把腰杆挺得笔直,好像铁了心要护我到底。

“易云别怕,你有权力选你的路。”

“闭嘴!”

何翎低吼一声,剑端一偏,闻竹的喉间就冒出了血珠。

我扑到闻竹身前,用双手握住了何翎的剑,血立刻从指缝间汇成血流,染红了地面。

何翎一怔,手上力气一松,不敢再动。

我觉得好笑,我曾为他几近丧命,心痛欲死时他都不曾回头。现在,却心疼起我掌心的这点小伤。

我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

“何翎,你如果用闻竹要挟我,我会跟你走的。可是你要明白,你再也不会是我的何哥哥了,我的脸已经毁了,我也做不成你的元元了。你说你爱我,可你从不曾费心了解我,你心安理得地看我装傻讨好,为你丢掉一切自尊,为你低作尘埃……你说你爱我,其实你只是舍不得那个奋力取悦你,将你奉为神明的小奴隶。可我不再是了。”

“你曾救我一命,我还你便是。”

在我试图将剑扎进心脏之前,何翎松开了手。

那一瞬间,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双目通红,像是要哭却因为一身的骄傲而没有掉下眼泪。

若我不认得他,见了这高大男人这副可怜模样,或许我会心软,以为他真的弄丢了重要的人,然后安慰他说“你们还会再相逢”。

可是我就是这戏中人,便绝不会再为他动一次情。

“元元,我没想害你至此,我也没有想过虞沢会下那样狠手,你脸上的伤我定会为你医好的。那时你曾说你是锦元的影子,你们长着同一张脸,可是你不见了之后,夜夜入我梦的那张脸,我才发现那不是锦元,而是你。元元……不,你喜欢易云,我也可以叫你易云。”

“回我身边,我不会再伤你的心,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为自己迟来的深情做着无力的辩解,我耐心听完,仰头对他淡淡地笑了:

“何翎,我现在想要自由,你给我吗?”

说完,我拉着闻竹就往门外走,不回头。

我想最差,不过是和闻竹死在一处。

但何翎没有拦我。

我与何翎有过许多次离别,每一次我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却也每一次都悄悄奢望有下一次。

唯有这次,我愿此生真的与他不复相见。

何翎走后我向闻竹诉说了一切过往,说完告诉他:

“如果你不愿意要我了,我也不会怨你的。”

闻竹又把眉毛垂成一个滑稽的八字,沉默许久,忽然说:

“易云,我不想做你师傅了。”

我有些难过,可是我差点害死了他,这也算是最合理的选择。

“那我明天收拾一下就……”

我正欲起身,他忽然把我拉进怀里,在我耳边说:

“我想做你相公。这样才能在下次别人问我凭什么的时候,名正言顺地说,凭我是你的相公。”

生死攸关的时候,他竟然在这种地方闹别扭。

这真是……太可爱了。

“你想好了?你将娶的可是个实打实的丑妻。”

我想打趣他,他却回答地分外认真:

“易云,你知道吗?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眼睛的,在我心里你很漂亮,这就够了。”

作者:鼠灰色细条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