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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心解之十一）
列锦句式
谭汝为
（天津师范大学教授）
古代诗词语言简练，意境深远。在诗句中，凡是对语意表达无甚重大影响的词语都可一概省去，句与句之间的一些说明性的中介环节亦可略去不表。这样，在诗中往往形成似断实连，貌离神合的跳跃感。古代诗词有一种颇为奇特的句式，它由若干名词或名词性的词组连缀而成，其中没有动词谓语，却能摹景叙事，抒情言志。吕叔湘先生称之为“词组代句”，是从语法角度命名的(见《中国文法要略》)，谭永祥先生称之为“列锦”，是从修辞角度命名的(见《修辞新格》)。
晚唐诗人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就是列锦格的妙用。这一联诗不假雕饰，十字之中写出六种景物：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里有声响也有色彩，有远景也有近景，未着一动词而人物的动作自在其中；未用一字抒情而情思溢于言外。这一联列锦妙句既传神地描摹了景物，又点明了节令、时间、地点；更重要的是通过这凄清萧索的清晨景色，曲折地透露出早行旅人孤独的心境和羁旅行役的艰辛。
列锦修辞法可分为单句列锦、对偶列锦和三句列锦。
一、单句列锦
先请看下列诗句：
（1）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胡琴琵琶与羌笛”，只列出几种乐器名称，但急管繁弦的侑觞演奏，西北边陲的异乡情趣则“境界全出”了。
（2）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皆为西域之特产，借以巧妙地展示出西北边塞的奇特风情。
（3）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之涣《凉州词》) “一片孤城万仞山”，渲染出玉门关雄踞于万仞峰峦之上的峭拔气势。
（4）马上凝情忆旧游，照花淹竹小溪流。钿dian4筝罗幕玉搔sao1头。(张泌《浣溪沙》) “钿筝罗幕玉搔头”，俞平伯先生注曰：“连用三名词：玉搔头，玉簪，指妆饰；罗幕，帷帐，指所在地；钿筝、乐器，指技艺；只七字，写人、境、情事都有了”(见《唐宋词选释》)。
——以上例子，皆有一句由名词或名词性词组 组合而成。虽然诗句中所列的只是乐器、美酒、杯杓shuo4、山城、头饰等物体的名称，但这种单句列锦，状物而不滞于物，善于引导读者展开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艺术联想。这种单句列锦，内容比较单一，往往是叙写或描摹一时一地的事物。
二、对偶列锦
诗人往往运用对偶列锦句去摹景状物，抒情言志，例如：
王维《郑果州相过》：“床前磨镜客，林里灌园人。”
李商隐《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上张丽华。”
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无论写人，还是写景，都妙用对偶列锦把人物或景物组合在一起，以表达深挚丰厚的内在情感。
另外，还有一种一句写景，一句写人的对偶列锦句，景中喻情，隽永有味。如：
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雨中黄叶树”比喻灯下的白头人。
马戴《灞上秋居》：“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借“落叶他乡树”衬托客子思乡之孤苦。
崔涂《除夜有感》：“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用“乱山残雪夜”烘托出凄凉纷乱的气氛。
这三联对偶列锦句手法相类，后一句皆写灯下之人，前一句皆为写景。一人一景，相映相生，景与心融，神与景会。
诗人常用对偶列锦把时间相异，空间相迥的意象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启发读者去咀嚼体味，如：李白诗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渭北”“江东”相距甚远；章美中诗句：“思妇楼头月，征人马上霜。”。思妇”“征人”远隔天涯。但这两种意象也都是靠对偶列锦来连接的。
这两组五言诗句，都没有动词谓语，但对仗工稳，言简意赅，短短十个字，构成的意境却丰厚广博。再举两个著名的七言对偶句：
黄庭坚《寄黄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上句回忆少年时与黄几复游宴之乐，下句摹写阔别后思念之深。时间跨度很大，空间距离甚远(首联“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但各种意象靠对偶列锦连接为一体。
陆游《书愤》：“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这联诗句，空间相隔：一是东南瓜洲，一是西北散关；时间相迥：一为冬雪之夜，一为金风秋日。诗人妙用对偶列锦将如此丰厚的内容浓缩于十四字之中，虽未用一动词，但雪夜渡江，战船森列；金戈铁马，秋日杀敌的激战场面就逼真地展现出来了。
三、三句列锦
三个列锦句并列出现，在词曲中较为多见，如贺铸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评云：“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作者妙用三句列锦：“一川烟草”无边无垠，延及天涯；“满城风絮”纷扬飘荡，遮天盖地；“梅子黄时雨”连月不开，无休无止。这既是对眼前江南黄梅时节景物的描绘，又平列了三种景物来比喻内心的愁苦。用无边春草，飞杨柳絮，连绵梅雨喻闲愁之阔、之乱、之长。贺铸把抽象、难以说透的“闲愁”，描绘得如此生动而传神，成为以景喻情的千古佳句。
在宋词中，可以看到不少三句列锦的佳句：“楼外残钟，帐前残烛，窗边残月。”(朱敦儒《柳梢青》)｜“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墙头。” (朱淑真《眼儿媚》)
三句列锦在元散曲中更为多见，仅以张可久《人月圆》为例说明：
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
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白发秋风。
无论是述古人典实，还是摹景状物，都寄寓感慨，融铸深情。这种内在的感情犹如一条纽带，把语言上若断若连的三句列锦连为一串，把意境上相映相生的三种意象融为一体。
四、连珠列锦
三句以上的列锦句我们称之为连珠列锦，如：
诗酒杜，江山笔，松菊径，云烟屐。(辛弃疾《满江红》)｜
鸳鸯浦，鹦鹉洲，竹叶小渔舟。烟中树，山外楼，水边鸥，扇面儿潇湘暮秋。（张可久《梧叶儿·次韵》）
运用排比铺陈去穷形尽相地描摹事物，读来如明珠走盘，弹丸脱手，圆转而晓畅。
这种连珠列锦表现在楹联上更为人所瞩目，如清人邓石如题于碧山书屋的一联：
上联——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蠢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下联——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上下联各铺排了九种事物，来述说“宇宙奇观”和“古今绝艺”，形成令人击节的连珠列锦句式，语势如飞流注涧，一泻无余，意象纷至沓来，令人目弦神摇。
列锦辞格的成功运用，丰富了古诗艺术表现手法，对后世诗歌创作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辞格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一、言简意繁，辞约义丰，具有很强的艺术概括力，甚至能达到“咫尺有万里之势”的艺术效果。
二、含蓄隽永，词断意属，形散神凝，往往能给读者留下充分驰骋想象，进行艺术再创造的余地。
三、讲求多种修辞手法的综合运用和语言的锤炼。如上述不少引例就是列锦与对偶、互文、用典、设问、比喻等其他辞格的结合运用。
诗歌列锦句讲求语言的精美与健劲，往往形成鲜明的节奏和音乐美感，读起来倍觉笔墨精炼，神彩斐然。
谭汝为 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教授，从事汉语修辞学、诗歌美学及天津城市文化研究，兼任教育部汉语能力测试学术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天津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委员、天津市语言学会顾问等学术职务。
编辑/章雪芳 审核/武 阳 校对/冯 晓
